海峡两岸关系协会原副会长王在希:今年两岸“有惊无险,喜忧参半”******
【环球时报报道 记者 谢戎彬 吴薇】从美国总统拜登访日拼凑“亚洲小北约”、扬言军事干预台湾,到8月初佩洛西窜访台湾、解放军对台军演新常态,再到11月的“九合一”选举民进党惨败、蔡英文辞去党主席,2022年的台海局势可以用“跌宕起伏”来形容。《环球时报》针对上述热点,专访了海峡两岸关系协会原副会长王在希。
“抗中保台”牌失效,是2022年对台斗争最显著成果
环球时报:如果用一两个词总结一下2022年两岸关系,您会选择哪个词?
王在希:“有惊无险,喜忧参半”。2022年两岸关系受美国因素影响持续紧张、跌宕起伏,但大陆面对严峻复杂的台海形势和持续紧张的中美关系,沉着应对、稳扎稳打、坚持斗争、敢于亮剑,最终使台湾主流民意出现有利于大陆的积极变化。民进党“抗中保台”牌失效,是2022年我对台斗争最显著成果。
环球时报:8月佩洛西窜台,您认为解放军连续军演传达出哪些信号?
王在希:佩洛西窜访台湾,无疑是2022年台海局势中一个重大事件。事先我外交、国防部门对美进行过严正交涉、提出过严重警告,所以她的窜访不仅对两岸关系造成不小冲击,在国际社会也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
鉴于事态严重性,解放军不得不作出强烈反应,对台湾周边海域进行导弹实弹试射。这次试射与1996年3月那次相比,时间长、规模大、范围广,不仅射击区由以前2个增至6个,而且形成全覆盖,把台湾三大港口全部封锁,加上海空军出动各种先进战机、军舰,同步对台岛实施高强度、长时间实战化演练,对“台独”分裂势力形成巨大威慑。这次演训形成对台军事震慑新常态。它向“台独”分裂势力传递出一个重要信号:解放军完全具有足够强大能力,随时可以对台岛实行封锁和火力打击。台军方人士也惊叹,解放军能够每天出动几十架、上百架战斗机不间断地在台岛周边飞行,而且安全无事故,台湾空军已经不是对手。这个新常态慢慢让台湾老百姓认识到,民进党当局宣传的“大陆不敢对台动武,即使动武美国会出来保护”的谎言不攻自破,台湾民众觉得失去安全感,再任凭蔡英文“倚美谋独”“抗中保台”迟早会引发战争。这一点是民进党在11月“九合一”选举中最终惨败的根本原因之一,说明解放军近几年来持续对台军事威慑的效果已经慢慢显现出来。
美国近年来频繁打“台湾牌”,不惜虚化一个中国原则,一是给台海局势制造紧张,二是趁机从台湾捞取经济实惠。台湾实际上当了冤大头,花了大把银子,最后并没有得到实质性东西。就拿佩洛西窜台来说,她个人出尽风头,台湾的好处也拿了,但一场闹剧过后,台湾得到什么呢?是解放军对台岛周边海域的高强度实战化演训、台海局势的空前紧张,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完全被美国利用。这也是导致台湾民众对蔡英文越来越不满的原因之一。
“大陆对台动武”时间表没有事实根据
环球时报:近几年有关两岸统一时间表有各种说法。美西方为何一直炒作“武力统一”?在您看来,和平统一的前景如何,需要具备怎样的前提?
王在希:关于大陆可能对台动武时间表的说法,源头都来自美国。我认为美国散布的2027年或2025年“大陆可能对台动武”的说法,没有事实根据,只是一种主观臆测和逻辑推理。他们的主要意图有三:一是制造台海紧张气氛,破坏两岸关系和平稳定,干扰大陆正常发展;二是让民进党当局不得不更加紧密地依附美国的安全保护,从而进一步加强对台湾的实际控制,达到绑架台湾的目的;三是引诱台当局向美国购买更多先进武器,或者美台合作生产武器,让美国军工财团获取更多的经济实惠,同时达到武装台湾的目的。
至于实现和平统一,我认为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台当局必须要有通过谈判解决问题的意愿;二是在岛内要有一定的民意基础。现在这两个条件都不具备。蔡英文上台以来拒不承认体现一个中国原则的“九二共识”,鼓吹两岸“一边一国、互不隶属”。台湾的主流民意有2/3依然希望维持“不统不独”现状,所以要实现和平统一尚需艰苦努力。尽管如此,我们目前依然坚持“和平统一、一国两制”的基本方针,因为实现和平统一最符合两岸同胞的根本利益和中华民族的整体利益。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二十大报告中明确表示,我们坚持以最大诚意、尽最大努力争取和平统一的前景,但决不承诺放弃使用武力。所以我们会做到仁至义尽,不到最后一刻决不轻言放弃。但最后能否实现和平统一,不完全取决于大陆一方,关键还要看台湾当局是否配合。
大陆民意多数希望早日实现祖国完全统一。关于统一的时机选择,是关乎我们党和国家前途命运的大事,必须着眼全局、精确谋划、权衡利弊、谋定而动,不能让外国势力带节奏。《孙子兵法》有云,“兵者,国之大事”,所以解决台湾问题很难事先设定一个具体时间表,实现统一不仅要看岛内因素,也要看大陆自身的情况,还有国际环境的考量。何时实现统一很大程度上要看两岸关系的发展变化,如果民进党当局铤而走险,配合美国搞“台独”边缘政策,不断冲撞底线红线,就有可能迫使我们提前解决台湾问题,对此解放军是作好充分准备的。
环球时报:“九合一”选举民进党大败,操弄这么多年的“抗中保台”牌为什么现在失效了?这反映台湾社会或台湾民众的心理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王在希:民进党这次惨败,我看主要原因是蔡英文“抗中保台”牌失效。近几年每到台湾选举,蔡英文就打“抗中保台”牌,极力制造对大陆的仇恨,把抗拒统一说成是“捍卫台湾民主自由”,宣称我“一国两制就是要吞并台湾”。蔡英文被美国牵着鼻子走,特别是佩洛西窜台,导致台海上空战云密布,广大选民终于意识到“把票投给民进党,就是投给战争”。大量中间选民也慢慢看清楚了,蔡英文的所谓“抗中保台”,“抗中”是真,“保台”是假。美国打着“军事干预”“协防台湾”旗号,实际上是武装台湾,准备将来与大陆打一场“不对称战争”,让两岸同胞自相残杀,搞成鱼死网破,美国坐收渔翁之利。这次美国迫使蔡英文当局把台湾高科技核心产业台积电连同人才、技术、资金迁到美国去投资,就是要掏空台湾,选民对民进党的表现越来越失望。
与此同时,民进党贪污腐败、学历造假、“黑金”政治在这次选举中暴露无遗。这次选举是台湾选民对民进党的一次不信任投票,岛内民众慢慢觉醒,“下架民进党”成为多数选民共识。尤其是年轻人首投族坚持独立思考、自主投票,这一变化从12月18日嘉义市长选举看更加明显。过去蔡英文宣称台湾年轻人是“天然独”,事实证明,年轻人有思想,有独立思考能力,民进党靠欺骗宣传忽悠年轻人已经行不通。
台当局领导人已经成为美国在台湾的代理人
环球时报:台积电创办人张忠谋在迁机仪式上说了一句“自由贸易已死”,您如何理解这句话?台积电要变成“美积电”,您认为美台关系的实质是什么?
王在希:我认为这反映了张忠谋老先生对当下时局的无奈,言外之意是说在如今国际强权政治环境下,真正的自由贸易不复存在。实际情况也是如此。你看拜登在亚利桑那州台积电迁机典礼上那种趾高气扬的表情,就像海盗掠夺到一船珠宝一样兴奋。张忠谋内心应该很复杂。台积电成立于上世纪80年代,当时蒋经国刚刚布局对外开放,张忠谋大胆采用晶圆代工模式,现已发展成为全球半导体芯片巨头,且拥有生产2纳米和3纳米芯片的先进科技。美国担心将来一旦两岸统一台积电会落到大陆手里,所以采用高压手段迫使其迁美,把台积电变为“美积电”。显然,台积电赴美是在美方强大压力下的无奈举动。
美台关系就是一种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我曾经说过,美国打“台湾牌”不用成本,只是给台湾一丁点“官方”色彩,台当局就必须无条件听命于它,心甘情愿为美国遏华政策服务。因为事实上台湾已经被美国深度控制,台当局领导人已经成为美国在台湾的代理人,成为美国走狗。走狗不走就得下台,所以蔡英文即使内心不情愿,也不敢不从。
环球时报:明年是2024年台湾地区领导人选举的前一年。您对2023年的两岸关系有怎样的预测和判断?
王在希:展望2023年两岸关系,依然充满各种变数和不确定性,但在很大程度上受中美关系制约。总的来看,今年11月中美元首在印尼巴厘岛会晤后,中美团队正在进行接触磋商,明年初美国国务卿布林肯将访华。中美关系相对稳定会对两岸关系产生影响,当然美国不会改变对华强硬遏制战略。值得注意的是,最近美国国会通过的《国防授权法》,把原来“台湾政策法案”中相关条款带进来,规定未来5年美国将向台湾提供100亿美元军事援助,主要作为台湾向美国采购武器的配套资金,同时也是给台军掌握这些新武器进行培训的费用。作为交换条件,美国每年将派遣10名官员去台湾,安排在台湾行政、立法机构任职。未来,台湾当局的运作将完全被美国操控。
这次“九合一”选举,是一年多后台湾地区领导人选举的前哨战。民进党失败后,已经在抢先布局2024年,现在呼声最高的是赖清德。国民党目前取得了近些年来难得一见的大好形势,不仅保住了新北、台中,而且夺回失去多年的台北、桃园两个战略重镇,长期低迷的士气开始回升。但国民党的老毛病是形势一好就开始打“内战”,估计党主席朱立伦会吸取教训,从目前情况看民调最高、呼声也最高的是新北市长侯友宜。日前朱立伦和民众党主席柯文哲一起去新北市,与侯友宜同台,朱立伦明确表示,“2024年一定会提名最强候选人,我是最佳助选员,侯友宜才是主角和英雄”。如果朱立伦真能从大局出发,并且与民众党实现“蓝白合”,2024年还是有一点希望的。不过2024年台湾地区领导人选举和“九合一”地方选举性质不同,会更加突出公共政策和两岸论述,民进党通过内部整合,其势头不可小觑。加上具有“执政”优势,蓝绿争夺会非常激烈,鹿死谁手尚难预料。
站在两岸关系视角,赖清德是强硬“台独”分子,曾公开叫嚣“我是务实的台独政治工作者”。他如果上台,其“台独”立场比蔡英文有过之而无不及,两岸关系有可能更添变数。国民党如果上台,两岸关系会趋向缓和,但一些人对“九二共识”态度暧昧,在坚持一中、推动统一方面和连战、吴伯雄甚至马英九这一代国民党领导人相比,已经相去甚远。所以要实现祖国完全统一这一宏伟目标,主要还得靠大陆自身发展和努力。(环球时报)
李渔“无声戏”的稗史意义******
李渔(1611—1680)原名仙侣,号天徒,在他后半生卖文糊口的生涯之始,改名渔,号笠翁,是清初一位毁誉参半的人物。李渔自己说:“予生也贱,又罹奇穷。”作为明清时期的一位戏剧和小说大家,他以戏曲小说为平生志业,声称:“吾于诗文非不究心,而得心应手,终不敢以稗官为末技。”他是一位古代历史上少有的,不求科举荣身,专以卖文糊口的职业作家。写出了戏曲理论名著《闲情偶寄》、戏曲《笠翁十种曲》,还创作了《十二楼》《无声戏》等风靡一时的拟话本集。
杜浚称他的《无声戏》“为从来小说之冠”;孙楷第说:“我们看他的小说,真觉得篇篇有篇篇的境界风趣,绝无重复相似的毛病;这是他人赶不上的……说到清朝的短篇小说,除了笠翁外,真是没有第二人了。”在小说史上,李渔是和冯梦龙、凌濛初鼎足而三的拟话本大家,而他在戏曲理论和创作上的贡献又远远高出二者。李渔拟话本能够自成一体,在海内外产生巨大影响,和他“无声戏”的小说观有着直接的关系。
李渔的“无声戏”之说,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将小说视为无声的戏曲。他把自己的拟话本集命名为《无声戏》,并在《十二楼》的《拂云楼》中要读者“各洗尊眸,看演这出无声戏”,就是直观的体现;另一方面,认为“稗官为传奇蓝本”。《笠翁十种曲》中的《比目鱼》《奈何天》《凤求凰》《巧团圆》四种都是改编自他的《无声戏》和《十二楼》。李渔重视戏曲和小说文体内在的一致性,在近四百年前就提出了小说是“无声戏”这样一种跨文体的观念,在稗史上可称独树一帜。在今天,小说与影视剧孪生同产的现象更趋常态化,李笠翁的小说文体理论和利弊得失,更具借鉴意义。
从小说史的大脉络来讲,李渔的“无声戏”说,具有三重的价值和意义:即小说编创方式的探索、对文学性虚构的肯定、以游戏的态度释放小说的活力。
一、“无声戏”是李渔首创的拟话本编创方式。他的小说依傍戏曲程式化的角色、情节和场景,小变其形,追求情节翻新、立意奇巧的效果。从宋元时代开始,各种话本、拟话本集大都是取材故事类书,编辑成分要远大于创作。罗烨《醉翁谈录》记载的南宋“话目”(故事名称)有100多个。那时说书人的职业素养是“幼习《太平广记》,长攻历代史书”,熟知洪迈的《夷坚志》、皇都风月主人的《绿窗新话》等故事类书。孙楷第《小说旁证》、谭正璧的《三言二拍资料》,梳理出“三言”“二拍”共198篇小说的入话与正文故事的出处,可见冯梦龙、凌濛初等拟话本作者,多是以当时人编纂的类书与文言小说为框架改写小说。在没有本事依傍的情况下,小说家通常难以结撰数量众多的短篇小说。因而,“三言”“二拍”之后,《型世言》《石点头》一类拟话本的题材来源更加杂凑。清代拟话本集再也没有数十成百之巨的篇数,最大的原因在前出的话本小说和题材资源已被冯梦龙、凌濛初等奄取殆尽。如凌濛初在“二拍”序中声称,因“三言”将话本搜罗一空,他的“二拍”只能将前人所弃的“竹头木屑”缀合成篇。
李渔的《无声戏》和《十二楼》绝大部分出自独创。对戏曲程式、套路的逆向借鉴是李渔小说意取尖新的关键所在。李渔曾说过:“若稗官野史则实有微长,不效美妇一颦,不拾名流一唾,当时耳目,为我一新。”李渔创作尤重脱套、“脱窠臼”。窠臼者,套路、模式也。它们的情节结构、人物命运走向有固定路数。“脱窠臼”就是反向的构建方式。李渔是个技巧主义者,他的翻新创造,乃是“仍其体质,变其丰姿”,“如同一美人,而稍更衣饰,便足令人改观,不俟变形易貌而始知别一神情也”。所以他声言:“束缚文人,而使有才不得自展者,曲谱是也;私厚词人,而使有才得以独展者,亦曲谱是也。”曲谱之外,戏曲旧有的程式、排场,都是李渔创作拟话本的灵感来源。他只需要“小变其形”地移用过来,就解决了小说的取材问题。其小说的故事核心,往往是对旧有模式的逆向思维。如将才子佳人故事套用到同性恋故事上的《男孟母教子三迁》,才子追求佳人变成的《众美齐心夺才子》;才子佳人终成眷属,变成奇丑奇臭的阙里侯与佳人团圆到老。没有窠臼、程式就没有笠翁这些让人耳目一新的小说。因有成法和阶梯可循,才能稍更衣饰,就别出风神,大受欢迎。笠翁的小说和传奇构思方法出自同一机枢。小说之称为无声戏,正是小说对戏剧艺术技巧的依循借鉴,是在对戏曲程式中的依傍中的求新。
“无声戏”这种小说观念,以戏曲格套做翻案文章的构思方式,使李渔摆脱了稗史小说必然写实的旧观念拘缚,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事无所本”、“凭空结撰”,虚则虚到底的虚构观念。这是小说史上的一大进步。
二、以小说为“无声戏”,是对文学性虚构的肯定。以戏论文,本质上是把小说视为虚构的游戏。虚构这个概念,在小说史上相当难产。唐代之前的小说基本上被纪实观念所左右。如鲁迅指出的,唐人始有意为小说,也就是进行自觉艺术虚构。但是,唐传奇作者们在“征奇话异”之余,往往在篇末把故事的讲述者、时间、地点、听众一一交代清楚,以示故事的真实性。如元稹的《莺莺传》:
贞元岁九月,执事李公垂,宿于予靖安里第,语及于是(张生与莺莺故事)。公垂卓然称异,遂为《莺莺歌》以传之。崔氏小名莺莺,公垂以命篇。
这样一种“讲故事”的情景设置,还是出于取信于读者的“实录”观念的影响。直到明代,虚构才被文人们逐渐接受。如谢肇淛说:“凡为小说及杂剧戏文,须是虚实相半,方为游戏三昧之笔。”在探讨戏曲创作之时,“贵幻”、“奇幻足快俗人,而不必根于理”(袁于令)的见解更为常见。所以,李笠翁的“无声戏”观念的本质就是将小说创作向戏曲靠拢,使小说获得了艺术虚构、艺术想象的自由。这在小说史上是具有重大意义的。它使小说从自古以来的“实录”、“稗史”的写实观念中解脱出来,给了文学性的虚构以合理性。
李渔并非没有看到小说与戏曲间的区别。他指出“纸上之忧乐笑啼与场上之悲欢离合”“似同而实别”。小说要“悦目”,戏曲要“便口”。李渔的“无声戏”小说观,是对话本小说表演和讲述情景的某种回归。话本本是口头文学,是用戏剧性的情节人物打动听众。早期说书人的伎艺主要是模仿人物口吻,像《快嘴李翠莲》《西山一窟鬼》,都含有类似戏剧性的表演因素,说书人一张嘴“自然使席上风生,不枉教坐间星拱”。话本叙事结构简洁单纯,“讲论处不滞搭,不絮烦”,其精髓是一事统摄始终的简单结构,鲜明的人物形象、快节奏的情节,以人物口角动作表演其身份、性格等,本身就含很鲜明的戏剧性。这种舞台性特点在冯梦龙的“三言”中得到了改造。他强调“文心与俚耳相协”。俚耳是口头文学的听众,文心则是雅文化的,具有深刻内涵的文字。如《卖油郎独占花魁》《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等经典作品,情节进展缓和细致,在探询人物内心隐微和细节上平铺细描,这种“深度”的、平淡化的小说,开始指向了私人化、内向性的阅读。但在“三言”之后,来自民间的机智幽默和喜剧精神,在文人小说中变成了嫉愤的牢骚和嘲骂。后者的故事或多或少地失去了独立性,有沦为议论注脚之虞,戏剧性的场景更是几乎绝迹,拟话本艺术日趋没落。
李渔将戏曲“贵幻”的艺术追求,运用在拟话本创作中。所谓“非奇不传”,他的小说在情节上的陡转巧合,是戏场关目中的出奇变相。如《谭楚玉戏里谈情 刘藐姑曲终死节》,男女主人公在戏台上表演《荆钗记》“投江”一出,借戏文抒发生离死别之情,是典型的“戏中串戏”的程式变形;小说人物对话和内心描写都如戏中角色的台词,简洁外化,不需“深思而后得其意之所在”。在人物设置上,依循着“稗官是传奇蓝本,有生旦不可无净丑”的原则,读者可以根据角色期待,作出轻松的反映,引发笑声。李渔在《闲情偶寄·词曲部》的一段话,畅言文学性虚构为创作者带来的如造物主那般的快乐:“未有真境之为所欲为,能出幻境纵横之上者。我欲作官,则顷刻之间便臻荣贵;我欲致仕,则转盼之际又入山林;我欲作人间才子,即为杜甫李白之后身;我欲娶绝代佳人,即作王墙西施之元配;我欲成仙作佛,则西天蓬岛即在砚池笔架之前;我欲尽孝输忠,则君治亲年,可跻尧舜彭篯之上。”在那个由笔墨构成的世界中,李渔认为作者是无所不能的:可以是隐士高官、可以做人间才子、娶绝代佳人,又能成仙成佛、建不世之功……幻境纵横,全由自我做主。多么自由自在!畅快淋漓!这是罗贯中、冯梦龙等小说作者不敢宣之于口的霸蛮权力。
三、“无声戏”的观念用游戏的、喜剧的主张,从桎梏中释放出小说的生机。自从冯梦龙用《喻世明言》、《醒世恒言》和《警世通言》为“三言”命名,明末清初的拟话本集出现了《型世言》、《照世杯》、《清夜钟》等一大批微言大义的堂堂名目。从这些小说集的命名中,就可以看到,通俗文学对文以载道、道德说教的正统文学的攀附。文人们用强烈的情绪化说教,覆盖了来自民间说书的娱乐精神和幽默襟趣。到《型世言》和《照世杯》一类拟话本,作者更急于救世,大量的说教之辞,味同嚼蜡的故事人物,败坏了读者的胃口。“无声戏”的小说观念强调了阅读的浅易性和娱乐化。“戏文是作给不读书之妇人小儿同看,故贵浅不贵深”,是迎合小说读者实际兴味的一种叙事模式。
宋元话本是诉诸听觉为主的感官艺术形式,人物情节类型化和叙述套语等口头文学特色,使儿童妇女和不识字者也可以“闻而如见之”。所谓闻而如见之,首先是有鲜明的形象性和戏剧化情节。拟话本是由文人写作,供给个人阅读的文本,在脱离“听——说”艺术的过程中,小说作者掌握了更多自主权力,可以使作品在思想意蕴、个人风格的深刻与独立方面走得更远。但“读——写”模式的深度文人化,却限制了作品在普通读者中的普及性和号召力。像李渔这样靠卖文糊口的作家,关心的是市场和生计。在明清,戏曲是拥有最多受众,广受欢迎的艺术形式。在勾栏瓦舍之中,“说话”和戏曲都是现场表演的技艺,李渔将小说称为“无声戏”,标榜小说的大众性,在某种程度上使拟话本又回到大众化传播的层面。在以小说为消遣娱乐的本质上,李渔的小说更接近宋元说书,而非告诫连篇的文人拟话本。
他用游戏消解小说受史传文学、雅文学规范而日益质枯呆滞的风格,自豪地宣称:“惟我填词不卖愁,一夫不笑是吾忧”。李渔小说也采取教化之论,但填词之为游戏的理论,修正了明末拟话本文人的正统说教。李渔声称“大约弟之诗文杂著,皆属笑资。以后向坊人购书,但有展阅数订而颐不疾解者,即属赝本。”他的幽默感让一本正经的告诫、教化变了味道。
李笠翁的“无声戏”说出现的背景是明清之际戏曲艺术的流行。与李渔同时的尤侗,就称“天地一梨园”,称其诗集为“便是吾家院本,供大众手拍”(尤侗《西堂杂俎一集》,卷五) 李渔之后,仅从小说集的命名看,就有《纸上春台》、《笔梨园》,其中篇目也径名为“第一戏”、“第一本”,都是师仿“无声戏”之说者。李笠翁的作品流传海外,对江户时代日本娱乐文艺产生一定影响,冈晴夫称他为“戏作者”的先驱,即不言自明的虚构、游戏三味和无用的文学。
总之,李渔小说能成为清代白话短篇小说的翘楚,得益于他的“无声戏”之小说观念,但“无声戏”之说弊端也是明显的。首先李渔将小说看成无声戏剧,将一个“戏”字横在胸中,将戏曲关目的随意装点,取代了拟话本由“三言”奠定的细致模仿现实的叙事性。小说中人物的对话、意识乃至场景都模仿剧场观念、舞台表演般的单纯明快。“三言”中写市井日常琐事的氛围、韵味,难以在舞台剧式的场景中出现。其次,李渔抱着舒郁解愤,自健脾胃的目的创作,戏曲环境的预设,保证了创作主体绝对的话语权。创作主体的绝对权力,意味着对阅读者主体理性的剥夺。戏曲演出是在公共场合,观众的理解和反映被表演者和众人所牵引,作品偏爱友好的人物性格,强化的是社会的和公共的生活,是对当时社会接纳规范的反映。这些特性在话本的说书语境中有部分体现。文人创作的小说纯为阅读的目的,而阅读的本性则有利于形成私人性的和内向性的自我。读者的理性阅读不适于作者随心所欲的自我展现。第三将小说视为“无声戏”,势必使情节过于翻奇弄巧。明清戏曲情节模式追求巧合新奇,李渔写小说,如写戏曲那样“考古商今,到处搜奇迹”。像《女陈平》、《归正楼》、《十巹搂》之类,因此牵合关目,情节杂凑。戏曲的本质是以抒发情感为目的,小说则要尊重故事和人物真实性和内在逻辑。过于追求戏剧化使其拟话本成就难以超越“三言”。
在当今文坛,小说和影视剧互为依存的商业传播方式,比李渔的时代更受人们的追捧。作为一种现象,李渔的“无声戏”理论至今仍有剖析、借鉴的意义。
(作者:王昕,系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
(《光明日报》 2023年01月16日 13版)